阿嬤，我的祖母，翁氏，諱名碧卿。其娘家祖上由安溪縣龍門鎮榜寨村出海前往臺灣省謀生，家族經營茶葉，在南洋、日本及大陸廈門都有分公司，事業有成，并在臺北置下家業。阿嬤出生于臺北，經常隨大人往返于臺灣廈門茶店。十三歲時，因留守家鄉的祖母躲避土匪搶奪時受傷，阿嬤與弟弟妹妹三人隨母回老家照顧祖母。時逢日本全面侵華，臺灣淪陷，海峽阻斷，母子四人不得回去臺北。又傳言日本很快就要攻入廈門，只得暫居老家觀望局勢發展。抗戰勝利后，解放戰爭爆發，國民黨退據臺灣，從此阿嬤便與臺灣家人隔海相望，難以團聚。她也絕不會想到，這一別，就是一輩子。

1971年筆者一家全家福

　　阿公與阿嬤的結合頗是“門當戶對”。阿公是從印尼回來留守老家的。兩人育有兒子七人，女兒二人。我是長孫，自幼頗得他們疼愛，經常跟隨在二老身邊，故也常聆聽他們的人生經歷，得以窺見二老離“家”的感慨。

　　阿嬤個子不高，印象中，她總是梳著傳統的發髻，面容和藹但極有威嚴。阿嬤善良而富有愛心，鄉鄰有困難，總是第一時間出手相援，故鄉鄰都親切地稱呼她“德嫂”（阿公諱名育德），甚至年齡比她大的人亦是如此稱呼她。阿嬤也是這樣教育并影響著幼年的我。然而從她的講述以及我自己的親身經歷中我也了解到，阿嬤的善良并不總是得到善意的回饋，在遠離臺灣，望斷海峽，期盼再回臺灣與家人團聚的一生中，她經歷了很多曲折。現在的我回顧她留給我的斷斷續續的生活片段，不禁覺得，阿嬤的一生，不也正是許許多多從臺灣或東南亞海外回到家鄉定居的人的一個縮影啊。

　　阿嬤嫁過來后，養育兒女艱辛，但早期尚能與海外親人通音信，偶有匯款，家用之余，常救濟生活拮據的鄉鄰。然國民黨占據臺灣后，臺海阻斷，與臺灣的通信也陷入隔絕，生活陷入困頓。特別是在國家經濟困難時期，阿嬤每天一大早就要去大水溝洗一家人的衣服，洗完趕回家煮飯，草草喝過一點稀稀的粥，又趕著去小生產隊干農活賺工分。有件事現在還經常被人提起，當時其他婦女拿的都是女的工分，只有阿嬤拿的是男的工分，而且當時她的工分經常是最高的。但即使這樣，由于祖父當時身體不好，家庭入不敷出是常態。彼時的阿嬤，默默忍受著一切，從不在兒孫面前有所抱怨，只是常與兒孫講起自己在臺灣幸福的童年，說著臺北的家臺北的街市，描述著臺灣的水果品類多么繁多味道多么甜美，芭樂很大很香，甘蔗又粗又直又甜……說這些的時候，阿嬤兩眼發光，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看著她臉上洋溢的眷戀，我明白，阿嬤想家了。

　　進入七十年代末情況慢慢改觀，那時，家里與印尼的太祖父重新建立了聯系，村干部找到阿公阿嬤，希望他們能做做印尼的太祖父的工作，讓他為家鄉做點公益事業。雖然自己家庭也很需要錢，但阿公阿嬤沒有絲毫的計較和猶豫，他們積極與太祖父聯系。后來，在他們的推動下，太祖父為村里獨資捐建了電網和抽水泵房，領頭捐建了村里的光孝美光大橋、村小學、水庫，參與捐建了官橋醫院等。在建設村電網時，阿嬤主動花自家的錢，承擔起工人的伙食，其實當時家里已經有十幾口人了，負擔很重，然而阿嬤任勞任怨，沒有一句怨言。建設美光大橋時，她帶著一家人和鄉鄰一樣出工出力，絲毫沒有因為自己家里捐獻得多而有所特殊。當時的我已經上了小學了，也是隨著阿嬤挑沙挑土，作出了自己微薄的貢獻。

　　那一段時間，很多東南亞的華僑都慢慢地與老家重新建立了聯系，然而臺海局勢還是沒有太大改觀，阿嬤依舊在她的心里述說著她的思念……

　　后來，阿公阿嬤定居香港，終于有機會可以接觸臺灣的親人，稍稍一解鄉愁，然而由于種種原因，最終還是沒能再次踏上她魂牽夢縈的故土。據香港的阿叔講，當時阿嬤住的地方附近有一個海心公園，離香港機場挺近的，阿嬤總喜歡去公園的海邊，默默地看著飛機起降。我猜想，阿嬤的內心，一定是有一班屬于自己的航班，每天都在香港與臺灣來回飛翔著……余光中《鄉愁》里說：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對阿嬤來說，我在這頭，臺灣在那頭。

　　上世紀九十年代阿嬤身患重病，最后的那些日子，她經常凝望臺灣的方向，許久許久，她說：“好想好想再到臺灣看看，看看家人，看看以前住過的地方，但是，這輩子怕是不能再踏上臺灣了，我走了也難瞑目……”至今想起這番情景，我心中都不禁如刀割，長慟不已。這鄉愁，成為了阿嬤永遠的思戀與遺憾……

　　阿嬤內心對故土的眷戀，一直在慢慢流淌著，雖世殊事異，卻從不曾間斷，宛若那涓涓細流，于艱難歲月里，撫慰著她的心靈，令她更堅強地面對著，生存著。這一切，何嘗不是無數有著同樣經歷的臺胞的共同感想。

　　進入二十一世紀后，兩岸局勢發展很快，有了小三通，兩岸同胞可以自由地來往了，若是阿嬤泉下有知，該是多么的欣慰啊。

　　近年來，臺海又起波瀾，臺獨勢力猖狂，人為設置兩岸同胞來往障礙，推行“去中國化”政策……螳臂當車，妄想阻擋祖國的統一大業。阿嬤的不幸遭遇告訴我們，兩岸的親情是永遠斬不斷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割裂這血緣的聯系！但愿祖國早日統一，天塹變通途，兩岸中華兒女的心，不再留下隔閡。（作者：林少鵬，系定居臺胞，泉州市安溪縣龍門中學教師，泉州市臺聯常務理事）